自古以来,人们就常从植物中提取图案,制成造型精美的纹样,并配以美好吉祥的寓意。在众多植物中,忍冬似乎格外受青睐,三两片叶子,一两根茎蔓,婀娜迂回、柔中带刚,无论平视还是仰视,皆简洁大方。明人吴宽曾言:“霜雪却不妨,忍冬共经腊。”道出了忍冬不畏严寒,越冬不死的特征。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亦云:“久服轻身,长年益寿。”表明其还蕴含着多寿多福、长生万年之意。
《佩文斋咏物诗选》书影(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佛教由于经义与教理的需要,对于纹饰的选择有着特殊考量。忍冬之“不死”与佛教所宣扬的“轮回”有所关联,其顽强生长的品性也和佛学中“忍耐苦难、来世超脱”的观念非常契合。除此以外,忍冬还有救死扶伤的药用价值,这便同“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教义相一致。因此,脱胎于植物形态的忍冬纹被视作佛教传统纹饰,广泛应用于石窟壁画、藻井、窟顶、佛龛和佛衣等处,也常出现在佛像石座、墓葬石棺上。
寻本溯源,忍冬纹并非土生土长自中国,而是一种外来纹饰。它最早源于古埃及和两河流域,后传至西亚、印度,继而辗转随佛教由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本次特展“经典与范式——平城实力和云冈时代”着眼于北魏时期的云冈石窟,其中不少展品皆以忍冬纹为装饰,它如同一条蜿蜒回环的藤蔓,寓意着多元文化的生生不息。
本攻略所要探究的即为忍冬纹的造型变化以及历史文化质素,由此观照北魏时期佛教装饰的传统审美价值与时代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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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于北魏生活日用品中的装饰美学:
忍冬纹灰陶壶、陶砖
日本学者长广敏雄曾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装饰特色概括为“花的文化”,在这些植物纹样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忍冬纹。佛教东传后,忍冬纹始见于魏晋时期浙江一带的青瓷上。西魏以后,其变化愈加复杂,逐渐受本土化的影响,呈现出新的面向。北魏以降,我国与中亚、西域诸国往来较多,忍冬纹广为流行,组成单叶波状、双叶分枝、穿插缠绕、四叶边锁等造型,没有太多与其他花卉或鸟兽结合的变体。
北魏忍冬纹灰陶壶年御东御府北魏墓群出土大同市博物馆藏
作为普遍通行的装饰,忍冬纹渗透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展品“忍冬纹灰陶壶”在其颈部、肩部与腹部皆滚印忍冬纹,与弦纹、压印纹共同组成线条流畅的装饰带,细细观察,可见忍冬纹呈波状,主藤蔓连续不断,在打光灯下呈现出明暗错落、古朴素雅的平实质感。
北魏忍冬纹灰陶砖云冈研究院藏
另一件展品“忍冬纹灰陶砖”同样在植物纹样间的空隙处穿插了忍冬纹,相较于灰陶壶来说,其形态更为舒展自如,独具美感。在北魏平城时期,陶壶、陶砖等物件较为普遍地作为陪葬品而存在,由此可知,忍冬纹已经成为此时常见的装饰纹样,为单调的陶器增添了柔美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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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质文明的融合共生:
忍冬纹饰银耳杯
佛教东传过程中,各民族艺术与文化的融合伴随着沿途贸易与交流,无论从历时还是共时维度来看,北魏云冈石窟中的艺术珍品都是佛教中国化转型的重要史料。进入汉地后,忍冬纹与传统云气纹、火焰纹等相结合,逐渐反映出多种地域文化互学互鉴的特征。
展品“银耳杯”的耳边和圈足有联珠纹,耳内侧则装饰忍冬纹,回环往复的曲线富有金属光泽,成为隽永非常的点睛之笔。中国古代传统耳杯一般多为陶、青铜和漆木质地,绘以云气纹、几何纹等传统纹饰。据《洛阳伽蓝记》载,河间王元琛藏有上百件金银器,而这些器物的做工乃“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
《洛阳伽蓝记》书影(四部丛刊三编景明如隐堂本)
北魏时期,大量域外金银器涌入本土,该耳杯为银质,且装饰忍冬纹,明显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仍有西域遗风;即便如此,忍冬纹在传至中国的过程中又多有汉化,一些细节随之转变,耳杯上的纹样形制不以严谨规整的希腊化风格为范式,而多用起承转合、灵活洒脱的长线形勾勒,已与西域风格大相径庭——这便是中外文明交融的佐证。
北魏银耳杯大同市博物馆藏
作为南北民族交互和中外文化共通的瑰宝,云冈石窟“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忍冬纹遍布其间,记录了佛教自印度及西域传入中土后发展赓续的历史轨迹。透过光华流转的银耳杯,我们似能想见当年觥筹交错的宴饮之景。异质文明交织融合的证据虽然无法尽数入史,但耳杯上的忍冬纹为观展者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契机,以此便可体悟外域文明本土化演变的深远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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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纹中“轮回永生”的象征:
菩萨头冠与石雕坐佛像
《魏书·释老志》云:“太祖明睿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此种“皇帝即如来”的说法,奠定了佛教为北魏国教的理论基础,而云冈石窟的兴建则为我们呈现出更为生动可感的实物风貌。
如果说忍冬纹陶壶、陶砖与银耳杯中的忍冬纹尚未体现出明显的宗教色彩,那么展品“菩萨头冠”与两件“石雕坐佛像”则更为直观。菩萨头冠为砂岩质,中央部分由一个弧形圆盘与之上的仰月组成,两侧对称雕刻忍冬纹,叶片曲卷圆润、简洁规整,如同一对交颈天鹅。头戴宝冠是云冈石窟菩萨造像的基本装束,忍冬纹则成为主要装饰纹样之一,匀调雅致的形态和周而复始的寓意贴合了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特征,强调对往世净土的追寻。
北魏菩萨头冠年云冈石窟窟前遗址出土
云冈研究院藏
两件石雕坐佛像均为砂岩质,其一(见下图左)为年沁县南涅水出土,整体保存较完整,身后背光、顶光皆刻有忍冬纹的装饰图案,这类纹样形态偏向流畅纤长,与北魏时期飘然秀逸的佛像气质浑然一体,相辅相成。另一件(见下图右)同年出土于沁县南涅水,为北魏正光二年(年)所造,佛座后刻有题记。主尊佛像体格瘦削,着北魏晚期传统的褒衣博带装,左手施与愿印,右手施无畏印,结跏趺坐于莲台上。左右为二胁侍菩萨,身体略倾,与主尊呼应。虽然身后背屏半残,但忍冬纹依旧清晰可辨,主藤蔓穿插缠绕,呈单元重复状,线条疏朗,刻画写实,为秀骨清像、慈眉善目的佛容增添了素洁高雅的内涵。
北魏石雕坐佛像(图左)北魏石雕坐佛像(图右)
年沁县南涅水出土
沁县南涅水石刻博物馆藏
橘涂初四摄
佛教传至中国后,忍冬纹具备了本土化的特质,在北魏重佛风气的影响下,忍冬纹与周、秦、两汉、魏、晋时期发展而来的纹饰交汇错杂,类型更加丰富多样,造型亦简亦繁。藤蔓的缠绕形式如同命运的轮回,隐藏着关于永生的朴素哲学命题。至此,云冈石窟成为一个兼容并收、异彩纷呈的话语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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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概而观之,北魏王朝在五胡十六国纷杂交汇的基础上形成,其文化交流是不弃异域、兼容汉文化的,由此,作为外来纹饰的忍冬纹能够发展不辍、富于新变。正所谓“器以藏礼、纹以载道”,忍冬纹主要代表了佛教文化因素,亦因流畅的造型与美好的寓意而广为人知;它既受官方皇室的青睐,又被日常世俗生活所吸纳,甚至奠定了隋唐、宋元乃至明清的相关纹样变迁基础。一张一弛之间,我们似乎更能理解何为“经典与范式”。
从微观的忍冬纹出发,能够管窥更为宏观的历史面貌。正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特展之中还有更多有趣的细节有待大家继续挖掘。漫步于展厅,历史的滚滚尘土或许使得诸多佛像的面容斑驳风化,但铅华洗净,它们兀自静谧平和,向我们娓娓诉说着因果轮回、向死而生的奥义。千百年的岁月稍纵即逝,忍冬不疾不徐地蜿蜒生长,时光尽处,即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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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展信息
展览名称:经典与范式——平城实力和云冈时代
展览时间:.07.01~.10.08
展览地点:吴文化博物馆一楼第一特展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