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
——(北宋)丁谓《天香传》
注:蠲[juān]洁,清洁、明洁。
中国使用香料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晚期。
香字之义的延伸《说文解字》有记:“香,芳也。从黍,从甘。陈敬云:《诗》《书》言香,不过黍、稷、萧、脂。「香」之字,起初是指谷物粮食所散发出的味道,这一点我们至今沿用。随着后世不断演进,我们亦逐步将所有具有芳香气味的草本植物均归为香类。
宋代陈敬撰《陈氏香谱》卷一记:
《香品举要》(已佚失)云:‘香最多品类出交,广、崖州及海南诸国。’然秦汉以前未闻,惟称兰、蕙、椒、桂而已。至汉武奢广,尚书郎奏事者始有含鸡舌香,其它皆未闻。”
确如其所言,先秦时期贵族生活中已有诸多本土香料参与,但在提及它们时,更多为直呼其名而不加香字。如战国时期屈原《离骚》,通篇所提诸如江离、辟芷、秋兰、申椒、菌桂、蕙茝等均不见以香字为类。
西汉·熏炉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出土时内残留有碳化茅香根茎与藁本图片采自湖南省博物馆
不过《左传》却又提供了一个特例,《左传·宣公三年》中提及过“兰有国香”。虽然《左传》具体成书时间以及作者是谁历来争议颇多,但若按目前学界所倾向的成书时间“战国说”来看,则可将目前认为的“香”类定义的扩大时间向前推进了约两百年。
遗憾的是,除《左传》外,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及至汉初,其他相关古籍中均罕见以香来命名原料或器物的记述。因此《左传》中“兰有国香”所提之“香”字,目前为止仍仅能当作孤证对待。毕竟后世所称“香炉”、“香囊”等物,在汉初之前仍多以“熏炉”、“熏囊”为名。
按《陈氏香谱》所述,汉武帝遣张骞通西域,以鸡舌香为始,此类具备后世香之内涵的材料才开始纳入「香」的体系。至此,所有散发芬芳气味的植物与树脂类均被归为香料类。以焚烧、佩熏、涂敷,服食等形式用以敬奉神明,驱虫避疫,养生疗疾,宁神安志。并在此基础上,渐渐形成了以香品、香具、香事为核心的中国香文化。
清·乾隆掐丝珐琅香具附香铲一件、铜筷二枝枝春秋十二章制图
以“王者之香”--兰为何物为始,春秋十二章将择期在后续文章中,围绕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中国传统香品,展现其源流、发展、特征与应用。综合历史文献与考古发现,解析与还原演变脉络,以期大家能更好的理解徐徐香风千年不绝背后的文化积淀。
王者之香——兰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历史地位与象征意义。兰之形象,被儒家诠释为“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东汉蔡邕《琴操》中记载,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子遭遇首站卫国不得志后返回鲁国,途中于隐谷独见香兰茂盛,感叹道:
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
于是停车鼓琴,自慨与幽兰同命。兰被赋予的诸多美好在屈原笔下也有“既滋兰之九畹”,“纫秋兰以为佩”,“浴兰汤兮沐芳华”等表达。兰可种植观赏,可纫为佩,还是“浴兰汤”习俗的核心要素。可见在屈原时代的楚国,兰已经是贵族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香料。
清·沈世杰画兰春秋十二章制图
中国传统医药学中亦将兰归为上品(无毒,主养命,多服久服不伤人),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五十二病方》中既有以兰养生治病的记载:
KT()兰,以酒沃,饮其汁,以宰(滓)封其,数更之,以熏□(八七)。”
五代时期编纂之《川本草》又云:
“(兰)味辛,平,无毒,主利水道,杀虫毒,辟不祥。”(唐末五代,此处兰为何兰?有心读者不妨试着解读---编者按)兰的药用价值与水浴的保健功能相结合,加之其芳香的气味,在先秦至中唐这一历史阶段曾存在过“浴兰汤”之俗。由西汉《大戴礼》之“五月五日,蓄兰为沐浴”,南北朝《荆楚岁时记》之“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到唐太宗《芳兰》之“春晖开紫苑,淑景媚兰汤……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均有“浴兰汤”之记载。
清·玉填金兰花纹鼻烟壶春秋十二章制图
不过这一始自先秦的习俗似乎至中晚唐却悄然而止,其消失的原因尚待进一步研究。唐玄宗时期《初学记》中五月五日一条下仅为前代风俗罗列,对于当时是否还有浴兰汤一事只字未提。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亦不见浴兰之俗。宋代《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著录中均未有所见。
至于明代著名世情小说《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中所提及的兰汤,纵观全文除“叫秋菊热下水要洗浴”,“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之外并无更多描述,依上下文判断,此处之“兰汤”仅当视作对闺房沐浴的一种雅称为宜。同为明代著录的《五杂俎》中云:“兰汤不可得,则以午时取五色草拂而浴之”,亦可被视作及至明代“兰汤”早已无前代之实的一条佐证。
除中晚唐之后以兰为汤的式微的缘由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疑团和争议一直困扰着后世学者达千年之久。那就是——各类古籍文献中所提到的「兰」到底为何物?前世之兰草,与后世之兰花是否为同一物?
单从文献资料出发去考证这一问题确实存在诸多局限,以致自宋代起,文人学者对此的研究争论从未停息过。
清·王鉴花石盆兰春秋十二章制图
千年争论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对兰有如下解释:
兰,香艸也。”
注:艸即草。
《诗经·郑风·溱洧》中曾描述了青年男女秉蕳(jiān)游春的场景,其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此处「蕳」字后世学者多有注释,陆玑(三国吴)在其所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解释为「兰」,古今学者在这一点上并无疑异。不过陆玑在书中同时明确了“蕳即兰香草”,还补充道:
其茎叶似药草泽兰但广而长节,汉诸池苑及许昌宫中皆种之,可着粉中,故天子赐诸侯茝兰藏衣著书中辟白鱼也。”
其这一观点在后世引起了争议。许慎与陆玑笔下,兰均以一种香草作为记载。再结合屈原笔下“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我们大致能得出——「古兰」(下文皆以古兰为名,以区别于现代意义的兰花,便于理解)应该是一种绿叶紫茎,类似泽兰的香草植物。
佩兰Hungda摄春秋十二章制图
然而自宋代开始,晚唐五代的大变乱平息之后,兰科兰花异军突起,受到文人与社会各阶层的追捧。古兰究竟为何物这一话题旋即成为了焦点。学者们依据自己的分析与经验给出了不少答案。归纳起来,其观点大致分为「古兰兰草论」与「古兰兰花论」。而在古兰兰草论中又进一步分为「泽兰论」及「佩兰论」。在此,我们不妨简要梳理一下历代前辈之观点:
古兰兰花论兰科兰花在五代之前是否存在现在还不好回答。至少在可见的书画、壁画、画像砖与画像石等历史图像资料中并未出现过,文字资料中也未明确出现过兰花一词(名品通常不会凭空而出世,想必这也可成为古兰兰花论的依据之一—编者按)。直至五代人陶谷《清异录》中“兰虽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袭人,弥旬不歇,故江南人目之为香祖”的描述,以兰花为香之始祖,建立了兰花与古兰关联暗示。
清·沈振麟牡丹兰花局部
北宋著名书法家,文学家黄庭坚曾为兰花著名篇《书幽芳亭》:
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蕙丛生,初不殊也,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
然纵读黄山谷全文,其主旨多以兰喻君子,有一定的政治诉求表达。其重点并不在考究「古兰」上,后人若由此得出古兰为兰花的结论则略有草率之嫌。
其后北宋末草药学家寇宗奭在《本草衍义》中言到∶
兰草诸家之说异同,乃未的识,故无定论。叶如麦门冬而阔且韧,长及一、二尺,四时常青。花黄绿色,中间瓣上有细紫点。春芳者为春兰,色深;秋芳者为秋兰,色淡。开时满室尽香,与他花香又别。”
该说同样疑点颇多。其先以兰草为名,承认因为都不认识所以没有定论。后又不加考证将古兰等同于生活中所见之兰花,实难经得起推敲。
元代医学家朱震亨亦支持古兰兰花论,并写道∶
兰叶禀金水之气而似有火,人知其花香之贵,而不知其叶有药方。盖其叶能散久积陈郁之气甚有力,即今之栽置座右者。”
此言仅为观点性陈述,并没有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这也是宋元以来古兰兰花论支持者的普遍硬伤。
古兰兰草论三国吴学者陆玑,其所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主要为《毛诗》(《诗经》)中所提及的动植物做注释,是年代较早的生物学专著。其中有关古兰的记述为:
蕳即兰香草也,春秋传曰刈兰而卒,楚辞云纫秋兰,孔子曰兰当为王者香草皆是也。其茎叶似药草泽兰但广而长节,节中赤髙四五尺。汉诸池苑及许昌宫中皆种之,可着粉中,故天子赐诸侯茝兰藏衣著书中辟白鱼也。”
宋·绣菊花廉春秋十二章制图
该说明确古兰即为兰(香)草,并描述了其植物特征,同时还附带讲了讲古兰的种植和用途,其理论亦被后世诸多学者引为不容置疑的权威。
北宋末陈正敏《遁斋闲览》中延续了陆玑的观点,并对现世混淆兰花兰草的现象做出评论:
如兰一物,传谓其有国香,而诸家之说,但各以已见自相非毁,莫辨其真,或以为都梁,或以为泽兰,或以为猗兰,今当以泽兰为正。今人所种如麦门冬者,名幽兰,非真兰也。”
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古兰为兰草泽兰,而今(北宋)兰为兰花幽兰。
南宋理学家朱熹更是古兰兰草论的坚定拥护者,其在《楚辞辩证》专门对古兰进行过论证:
今按《本草》所言之兰,虽未之识,然亦云似泽兰,则今处处有之,可推其类以得之矣……未知其所指者果何物也?大抵古之所谓香草,必其花叶皆香,而燥湿不变,故可刈而为佩。若今之所谓兰蕙,则其花虽香,而叶乃无气,其香虽美,而质弱易萎,皆非可刈而佩者也。其非古人所指甚明,但不知自何时而误耳。”
这段论证在今天也被部分人视作「古兰兰草论」的主要依据。其中虽有不严谨之处,如其开头所述自己并不认识古兰,仅因为《本草》中说古兰似泽兰,又因为现在到处都有(泽兰),便能以此推导出古兰为何。又如大段描述以“大抵”为始,说明很多观点为推测,并无实据。但毕竟其对前代的表述还是做了独立分析,其假设及观点也是因此提出,并非简单粗暴一语断之。这显然比不加分析,一味空下结论可信得多。
清·雍正珐琅彩黄地兰祝寿图盘春秋十二章制图
不过,同在南宋的史学家郑樵在其《通志》中却有这样一段话:“(陆玑)为《毛诗》作疏,然玑本无此学,但加采访,其所传者多是支离”,矛头直指三国陆玑及其研究成果。鉴于郑樵不但是著名史学家,还几乎可以被定义为中国早期的自然地理学家,此番评论一出,一度使得陆氏之说可信度降低不少。
对此我们今天不妨理性分析下,陆玑生活的时代距汉末区区数十年,且陆玑为东吴权臣陆逊之孙,对于汉代宫廷曾经流行过的东西不仅定有耳闻,很大可能还真正见过。反观郑樵,虽然对于其在史学与自然科学领域的学识与态度我们十分敬佩。但毕竟南宋之于汉,时间跨度已近千年,且其仅在所著《通志》中宽泛地负面评价了陆玑为毛诗作疏,既没有就古兰的解读有过不同意见,亦未曾对此阐明自己的见解。因而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因为后世学者的一句批评就全盘否定前人的研究成果,哪怕他是郑樵。
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其巨著《本草纲目》中兰草一条有相对详细的论述并给出了自己的观点,限于篇幅,将其主要观点总结如下:
1.兰草、泽兰一类二种也。俱生水旁下湿处。但以茎圆节长,而叶光有岐者,为兰草;茎微方,节短而叶有毛者,为泽兰……诸家不知二兰乃一物二种,但功用有气血之分,故无定指。或云家莳者为兰草,野生者为泽兰,亦通。”
2.兰草与泽兰同类,故陆玑言∶兰似泽兰,但广而长节。《离骚》言∶其绿叶紫茎素枝,可纫可佩可藉可膏可浴。若夫兰花,有叶无枝,可玩而不可纫佩藉浴秉握膏焚。故朱子《离骚辨证》言∶……(与上文引朱熹语同)。”
上述观点可见李时珍支持兰草古兰论。通过进一步查证,李氏之观点并非独创,而是在采信前代草药学家陶弘景、苏恭、陈藏器等人的研究结果之上,叠加自己的经验与分析形成结论,类同于附议。并进一步引用陆玑、朱熹等人的观点加以佐证。
清·爱新觉罗永瑆幽兰春秋十二章制图
清代吴其溶在其对后世影响颇深的《植物名实图考》一书中曾在「泽兰」一条下言:
余过溱洧,秋兰被坂,紫萼杂沓,如蒙绛雪。固知诗人纪实,不类赋客子虚。”
吴其溶显然深受陆玑理论的影响,专程去溱洧之地考察,眼见秋兰遍地,认为古兰即为泽兰。虽然先秦距清已过去余年,战乱迁徙,地理风貌巨变等诸多重要因素在其研究中没被考量,仅凭系自己亲眼所见就将泽兰等同于古兰,这样的结论似乎不够严谨,难以服众。但毕竟吴氏为此做了基于实地的考察的研究,显然至少是有足够资格作为这一观点的补充论据的。
上述诸位先贤不仅阵容强大,论据也相对充分,明显更具公信力。如今在查阅古兰有关信息时,众多出版物中都认为古兰非兰科兰花,而是泽兰科「佩兰」。基本承袭了古兰兰草论之观点。
佩兰BingLiu摄
至此,学界认为「古兰非花而为草、似泽兰而圆径叶光有歧(分枝叉)」之说已占明显上风。
不过及至晚清《本草再新》中又始见佩兰一说,这也是一些现代中草药学中采用的古兰即佩兰的理论依据。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考古中,湖南马王堆一号汉墓曾出土一个装有佩兰叶子的香枕。这或许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表明古兰与佩兰的关联性。
但由于没有相关文字明确,目前该发现也仅能证明西汉初贵族就有使用佩兰为香药枕的事实,却不能力证古兰即为佩兰。不过考古发现向来对事物的定义定性意义重大。且依现代植物学观点,兰草与如今菊科泽兰属的佩兰相似度也确实非常高。对此,春秋十二章亦将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