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将目光转向市井家庭的内部,他似隐形人一般跨过一户户人家的门滥,踏入宾客满座的厅堂,走进隐秘的内闱。他看到被束缚在西门家宅院中的妻妾:这些依附于西门庆而获得社会身份的女性们生活中的最大主题是生育,通过获得子嗣而在家庭政治博弈中占据有利地位。本节将考察的正是从晚明民间日用类书及当时普及的妇科知识,寻找理解《金瓶梅词话》中女性生育相关问题的新角度,以及对于其中人物与情节设计的新的途释可能。
《金瓶梅》中,西门庆亲生的子女共三人:己故的原配陈氏所生之西门大姐、李瓶儿所生之官哥以及吴月娘所生之孝哥。西门大姐在小说开始不久就出嫁了,第十七回因夫家遭政治弹劾牵连与丈夫陈经济连夜投奔西门庆,后因受丈夫虐待自纟益而死;官哥刚满周岁就因不断受潘金莲设计惊吓而夭折;孝哥生于西门庆身亡之曰,小说中解释为西」庆本人托生,十岁时随普静禅师出家赎罪。西门庆一生投机政商所积累的财富,最后被原为仆人的班安继承。西门庆旺盛的性活动与他无后嗣的结局之间所呈现出的不平衡,不得不说是蕴含深意的极大讽刺。
另一方面,后嗣问题在小说中是西门府家庭政治的核心问题,众妻妾甚至仆妇围绕生子展开的家庭权力斗争作为关键线索之一贯穿整部小说。相比男主人公西门庆,他的妻妾们对生育问题极为敏感。小说第二十回西门庆在宴席上对刚来投奔的女婿陈经济诉说有儿靠儿,无儿靠婿,以后自己若没有继承人,整个家当将交付给陈经济夫妇。先前正妻吴月娘正与西门合气,可是在当晚就雪夜焚香祷告,与他借机和好。吴月娘对雪夜祷告这一时间点的选择,因白日席间西门庆与陈经济关于家庭财产继承权的话题而显示出特殊性。
另一位主要人物潘金莲对怀孕的李瓶儿逐渐升起的嫉妒与忿恨毫不掩饰,不断进行讽刺挖苦的语言攻击,甚至在李瓶儿生子的场所以及生子之后暗示官哥不是西门庆的孩子。意念中的恶意最终实现为制造各种机会惊吓幼儿,气动李瓶儿,成为李氏母子相继死亡的幕后凶手。在李瓶儿得子之后,她感受到得子的重要性,对西门庆与如意儿等仆妇的私通事件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这些女人夺了自己的爱人,而是对她们怀孕的警惕。而对于第三房的孟玉楼来说,她决意在西门死后再嫁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自己无所出。女人们的心中无不深藏着生育的考虑。在女性受到限制,需要待在家宅之内的时代,女性只有成为男性继承人的母亲,才能真正拥有在家庭之中的长久立足之地,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
在由生子的竞争展开的对生子的“资源”西门庆本人的争夺成为叙事主线之一的同时,与生育相关的各种知识环节与具体内容一一‘孕、生产、保胎、流产一一都渗入了小说。晚明民间日用类书中的种子门显示出极大的相关性。《五车拔锦》、《三台万用正宗》、《文林聚宝万卷星罗》、《万宝全书》、《积玉全书》等这一门类命名不一,如《五车拔锦》与《文林聚宝万卷星罗》以“保婴门”为名,《积玉全书》称“全婴门”,而《三台万用正宗》则分为“护幼”与“胎产”两个门类,《万宝全书》分为“种子”和“祈嗣”两个门类,其余明刊本与清后的民间日用类书均固定为“种子门”,另有部分相关知识散见于“医学门”。这一门类的主要内容是包含明代民间流行的求子、保胎、生产的妇产科知识和照顾婴幼儿的儿科知识。如《三台万用正宗》的此卷“胎产门”下又包含“妊娠脉块”、“种子奇方”、“不育女专生男”、“产后良方”、“夫妇云雨忌日”和“十月怀胎形局”六类不同知识。
孟玉楼“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己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口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倒没的耽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第九十一回,第页。潘金莲生日,西门庆一早去玉皇庙给官哥寄名打清醮,晚上吴月娘等众人围着大师父与王姑子听说因果。两个尼姑演说的是佛教五祖弘忍修成正果、度母升天的故事,其中一段内容是不足百字的关于十月怀胎过程的韵文。这段十月成胎的说法与不同晚明民间日用类书种子门或保婴门、胎产门有着相近的记载,文字稍有出入,内容基本完全相同,应源自同一更早的源头。比如,《五车拔锦》卷十九保婴门《十月胎形图说》附图,内容是这样的:
初月胎形如珠露,未入宫罗在昆户。犹如秉烛在风中,风紧之时留不住。二月胎形北极中,如花初缠定珠红。分枝未有宫罗内,受气阴阳血脉同。三月胎形似血凝,有宫无室味无真。娘思食味千般爱,苦辣酸咸并纳成。四月胎形分四肢,入宫胎隐始成儿,食忌兔猿并毒物,免教胎内受邪欺。五月男女分定时,前人说与后人知。五更在娘脐边转,男左女右定无疑。六月胎形生发毛,却在胺中渐渐高。饮食不同二三月,主娘愁闷又心嘈。七月胎形渐见成,七精开穷有分明。七三二百有余日,若有胎成亦成人。八月胎形定见真,孩儿腹内有精神。娘眠思食吞难下,困穷忧愁耽闷行。九月胎娠重若山,母胎欲产得齐全。一夜一升三合血,古人曾见不虚言。十月满足欲生胎,四股喊缝骨精开。产下要紧加防慎,莫令儿下客风吹。
如果比较两处文字记载,《金瓶梅词话》与晚明民间日用类书分享了当时共同的生育知识这一事实是很明确的,只是这两类书籍中的知识采用的是韵文体,而在晚明流行的医书中是散文体。如小说第八十五回写到潘金莲怀孕,“眉黨低垂,腰肢宽大,终日妖恢思睡,茶饭懒咽……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惭渐大,肚腹中梭梭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的描写,与《十月胎形图说》“六月胎形生发毛”一段的说法相合。
听讲经的当夜,在所有人都听得困顿疲乏陆续归房之时,吴月娘却兴致勃勃,留下王姑子,二人关于未保住己成形的男胎的谈话显示符合通俗类书中关于七月胎形阶段的说法。王姑子继而介绍道,薛姑子有求子的“一纸好符水药”:“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烧成灰几,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
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坐胎气,好不准!”第五十回四月十七日李娇儿上寿第五十回四月十七日李娇儿上寿之夜,王姑子就带了薛姑子来,吴月娘盛情接待并获得了种子符药。
对这符药有更详细的描写出现在第五十三回,吴月娘取出衣胞和符药,外包装封筒上刻有“种子灵丹”和作为广告词的诗句。暂录文中详细介绍此药的片段于下:后有赞曰:
红光闪烁,宛如碾就之珊瑚;香气沉浓,仿佛初燃之檀廢。噙之口内,则甜津涌起于牙根;置之掌中,则热气贯通于脐下。直可还精补液,不必他求玉许霜;且能转女为男,何须别觅神楼散。不与炉边鸡犬,偏助被底鸯鸯。乘兴服之,遂入苍龙之梦;按时而动,预征飞燕之祥。求子者一投即效,修真者百日可仙。
后又曰:
服此药后,凡诸脑损物,诸血败血,皆宜忌之。又忌萝蔔葱白。其交接单日为男,双日为女,惟心所愿。服此一年,可得长生矣。……见封袋封得紧,用纤纤细指缓缓轻挑,解包开看。只见乌金纸三四层,裹着一丸药,外有飞金珠砂,妆点得十分好看。月娘放在手中,果然脐下热起来;放在鼻边,果然津津的满口香唾。
之所以有必要大段录下这段在小说中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罗嚷文字,是因为需要对以上片段进行必要的医药学角度的分析。首先,文中提及的头胎衣胞和“种子灵丹”在晚明民间日用类书医学门和正规《本草纲目》中均有出现。这些医药资料上所记载的衣胞的多种药用方式与补气养血的效果,以及《五车拔锦》卷十九保婴门的“祈婴要览”所载“壬子丸”、“补天丸”之类的求子丹方可能与小说中未给出配方的“种子灵丹”存在关联。明代民间流行的助孕药方在民间日用类书的“种子丹方”等栏目中得到了大量的保存,如:加减四物汤、当归散、资血汤、温经汤、治妇人无子方、加味养荣丸、壬子丸及其它有药方而无药名的丹方。其次,小说中所记载的内容介绍了这些特殊丸药的包装及包装上的广告词,以及使用方法、注意事项、服药禁忌,甚至写到了处方不明的药丸香味对人嗅觉的直接刺激反应。其中服药忌萝卜、葱白、
“壬子丸:此丸服之,不过半月一月有孕。试之屡验。吴菜萸、白茨、白蔹、白获等各一两,牛膝五钱,细辛五分,菖蒲、白附子、当归各少许,厚朴、桂心、没药、人参各四两,乳香三。右为系末、炼蜜丸、用壬子日修合,如红子大。每服十丸有效。若男子服,补益;若孕妇服之,即生双胎。空心好酒送下。无夫妇者,不可服”
诸晚明民间日用类书的此类具体内容大同小异,如《三台万用正宗》,卷二十八胎产门中有一栏目“种子奇方”。见日酒井忠夫监修,坂出祥伸、小川阳一等编:《中国日用類書集成》第册,《三台万用正宗》,卷二十八胎产门,第—页。使用时间等语几乎是类书中此类记载中必有的内容。这段描写可见生育辅助药类都作为日常可获得的医药知识和材料为当时寻常百姓所知,同时也是《金瓶梅词话》所享有的与生育有关的医药知识背景的一部分。
小说未给出这“外有飞金硃砂,妆点得十分好看”的药丸之具体配方,但药效、具体用法都有明确说明,尤其是服用时间的特殊说明。“壬子日”这一特殊日期在王姑子的介绍中就己出现,第五十回给吴月娘药时薛姑子再次强调这一日期的重要性。后第五十二回吴月娘让潘金莲查历头,知道四月二十三日是壬子日。第五十三回西门庆醉酒误入吴月娘房中,“月娘暗想明日二十三日,乃是壬子日,今晚若留他,反挫明日大事。又是月经左来日子,也至明日洁净。”就约他明日来,带笑把西门庆推出门去。次日清早沐浴拜佛念经服药,当晚她的策略便取得了成功。
《金瓶梅词话》在叙事上建构的重复美学不允许读者放过任何一个出现不止一次的信息。壬子日这一日期对于读者理解小说中的生育问题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这首先是因为,在中国传统中,壬子日长期以来被视为万物滋生的时间。明代陈三谟《岁序总考全集》中“壬”和“子”的条目详细解释了这种含义:“壬;壬之为言任也。言阳气任养万物之于下也。壬位北方,时为冬令。阴极阳生。象人怀妊之形。”“子;子者滋也。言万物滋生于下也。十一月阳气始生,人承阳以生,故曰孳萌于子。”小说作者在这里的设计不是凭空而来。但是,除了将生育与壬子日这一象征新生的日期相联系,说明这一叙事设计的确得到实际知识背景的支持以外,从整部小说的结构来看,这一日期与生育的关系在叙事上还有更为复杂和深刻的用意。
吴月娘在四月二十三日壬子日这一天受孕成功而有了孝哥,他的异母兄官哥却是在同年的另一个壬子日八月二十三日夭折的。第五十九回一岁零两个月的官哥死后,西门庆请阴阳师徐先生来批书,徐先生反复掐算,说的判词是,官哥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艮干壬子,犯天地重春,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云云。通过这段神秘性的判词,读者才知道官哥是生于壬子日,死于壬子日的。创作者对壬子日这一日期在两个新生命身上的反复利用,至少让读者看到:壬子日不仅是一个孕育生命的日期,同样也可以是新生命夭折的日期;通过人为手段制造出生命可以实现,但如果不能加以保护,己诞生的年幼后嗣官哥照样抵挡不住来自成年人的恶毒攻击与残害,无法在一个充满斗争与恶意的空间中存活,而会在昭示新生的时间死去。通过天文与人事在此处形成的呼应,叙事者试图传达这样的信息:即使天意护佑而生后嗣,若人为恶,亦不可保存。
如果不注意这个被掩没在黑除“壬子日”这一日期之外,这段文字中还包含了其他明代流行的命理知识,与叙事设计密切相关。书判词中的细节,壬子日在《金瓶梅词话》中的叙事作用就难以被发现。此外,壬子日和种子灵丹可以辅助达到受孕成功的目的,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危机。吴月娘择日引起潘金莲的怀疑,后者继而也找薛姑子要了符药。第七十五回西门庆从京城返回之后不久,正好又逢壬子日,潘金莲企图实施怀孕的计划。但是由于吴月娘心里积愤的诸多不满,阻挠了她的计划,这一吉时被错过了。
之后因这一次的积怨二人大吵一场,为金莲在西门庆死后被赶出家门埋下伏笔。第八十五回,潘金莲在西门庆死后与陈经济偷情却不慎怀孕,这是造成她被发卖出去、进而被武松杀死的直接缘由。因此,可以说,壬子日这一象征“生”的日期,在小说中带来新生命的同时,也埋伏了死亡的线索:婴孩会在壬子日夭折,成人也会因对这一特殊日子的抱持目的而引祸上身;一个自然的日期可以被人为利用来达成目的,也可以因人的行为带来死亡的厄运。
而在晚明日用类书对于受孕时机的记载中,除了壬子日具有特殊性之外,更为注意的是与女性经期的关联。民间的求嗣知识认为,最佳的受孕时机是在女子月经刚尽之日,如以下在其他医书中常见的《直指真源论》一段:“阴阳相会,必有其时,乃成孕胎。凡经尽一日至三日,新血未盛,精胜其血,血开裹精,精入为骨,男胎成矣。四日至五日,新血渐长,血胜其精,精幵裹血,血入居本,女胎成矣。六日至七日,鲜有成者,纵成亦皆女胎。欲求子者,全在经尽三日以里交合。”《实阳能入阴虚图说》中还写到,单双日行房对于生男生女起决定性作用:“经尽一日交会者成男,二日交会者成女,三日成男,四日成女,五日成男,六日成女”。而这些类书中的医学论述的源头甚至原文,可以在明代流行之医学著作如《广嗣要语》中找到证据。
吴月娘得到的灵丹外封上己经印有“单日为男,双日为女”这样的求子常识。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中吴氏受孕之四月二十三日壬子日正符合上述与经期相关的要求。绣像本《金瓶梅》中删去了关于吴月娘思度经期未尽的那句话,但在二人对话中,保留了“月经还未净”一句。张竹坡在此句旁评道:“结胎分明”。《金瓶梅》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内容错乱问题一直是金学研究中的一个难题;不过,此处两个版本的写法虽有不同,却都反映了一个共同点:无论是万历时期词话本作者(或改写者),还是崇视时期绣像本这段文字的改写者,甚至清代康熙年间的评点者张竹坡,都分享了共同的关于受孕与特定时间关系的知识,而能够体会出作者创作设计的用意:即孝哥得以孕育之非自然性或人为性。吴月娘按姑子的指点按时服药,成功怀孕。
但是,无论是吴月娘所育之孝哥还是李瓶儿所生之官哥,西门庆的两个男嗣均存在道德上之先天不足:二者在出生之前即被污染,其孕育化生本身是存在问题的。明代的医学理论不再将生育的责任只归结于女性一方,而是认为父亲一方对生育结果也要负责。其时的病因学观点认为,胎儿或婴幼儿患病的根源在于从母胎带来的“胎毒”,特别是常见的痘麻疫,往往源于妊娠期性交所产生的热毒。因此父母的性欲需要得到控制,以保障孩子的健康。这种医学理论暗含着对夫妻性爱与后代健康之间关系的道德判断,因此像《金瓶梅词话》中第二十七回西门庆在李瓶儿孕期与之行房的行为,便暗示着官哥的健康己埋下隐患,存在先天不足。
同样,明代的名医极为反对滥用“毒剂”或“峻猛”的补药,因为这样会造成阳痿、皮肤病和婴儿疫症,使用春药当然更被反对。西门庆初遇胡僧时,原本声称是要问对方“求些滋补的药儿”。但是,明代以及更早社会中的中国成年男性被要求合理产生并控制性欲,生成子嗣,完成儒家家庭伦理赋予他的基本责任;而胡僧的春药之目的在感官的享受,不在孕育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