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气初惊蛰,韶光大地周。桃花开蜀锦,鹰老化春鸠……”
作者:管弦
惊蛰到了。在唐代诗人元稹展示的明媚春色中,惊蛰节气的“三候”也妙不可言。
“一候桃始华”,桃花灿烂开放,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二候仓庚鸣”,黄鹂鸟开始殷殷鸣唱;“三候鹰化为鸠”,就更有味了。鸠,是布谷鸟。仲春之时,天空不见飞翔的雄鹰,只见鸣叫的布谷鸟。在古人看来,就好像是鹰变成了布谷鸟一般。
这也是古人对世间万物消长变化的一种朴素认识。除了这些,惊蛰更是开奏了雷鸣之歌。那清脆明了的雷声,宛若一曲昂扬奋发的交响乐,让万物更具蓬勃生机。
惊蛰时分春雷启
惊蛰本来是叫“启蛰”的,西汉礼学家戴德的《大戴礼记》曰:“正月启蛰,言发蛰也。”后来,因为汉景帝的名字叫刘启,为了避讳,把“启蛰”改为了“惊蛰”,沿用至今。
“蛰”指冬眠的虫子,是“藏”的意思,元代理学家吴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惊蛰时分,春雷开始响起,把蛰伏于地下冬眠的虫子都惊醒了,真似“忽闻天公霹雳声,禽兽虫豸倒乾坤”。
雷,就是这样威风凛凛地从天而降。在中国古代,慑于雷的巨大威力,人们一直对雷敬畏有加,将雷奉为神、公。雷崇拜浸润在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中,延续至今。在古人看来,雷是开天辟地的盘古之声音所化,三国时吴国学者徐整的《三五历纪》将这些内容进行了清楚的记载:“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
慢慢地,雷变得越来越生动,成为具象化的雷神雷公。汉代以前,雷公是“龙身而人头”的神,这在先秦古籍《山海经》卷十五“海内东经”里有记载:“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汉代时,雷神渐渐人格化,东汉哲学家王充的《论衡·雷虚篇》说:“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可见当时人们心目中的雷公是一个大力士形象。当然,作为朴素唯物主义者,王充对此是批判的,他在这篇文章中驳斥了把打雷说成是上天发怒、有意惩罚犯有过错的人的说法,认为这毫无依据,故篇名叫“雷虚”。在王充看来,雷是一种火,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是阴阳二气互相碰撞、冲击而形成的。他认为雷公的说法是“虚妄之象也”。但他的这些观点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直到现代科技发展以后。
围绕雷的想象力一直丰富着。唐代时,雷公被认为是一个遍身鳞甲的猪头怪兽,“豕首鳞身”;明代的雷神则成了长了肉翅的雌鸡。道教中的五雷元帅是由五尊神组成,全名“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包括坐于中间的鸟嘴人身、手执斧凿的金面雷公,两旁各有黄、绿、红、粉四种脸的雷公。此外,相传雷公还有诸多的部将、侍从,如邓天君、辛天君、庞天君等。
雷,气势磅礴地傲娇在流金岁月中。古人始终觉得雷是正义之神,能辨世间善恶,惩恶扬善,对暴殄五谷、忤逆不孝、罪大恶极之人,则由雷神“劈死”或“五雷殛死”。还有“雷殛蜈蚣”“狐遭雷殛”等传说,说雷神把害人的大蜈蚣和狐妖劈死了。古人对雷神雷公的敬仰和信任,非同一般。
追求幸福的古人还觉得不能让雷公太孤独,便为他配了一位同样威力十足的妻子,即“电母”。传说中,雷公司雷,电母司闪电为其照亮,雷电默契于心,合拍于形。电母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宋史·仪卫志》中,说仪队中有“雷公电母旗”。《元史》也说,电母旗上画一位女神,穿绣花的上衣、朱裙和白裤,两手运光。
于是,雷,有了情怀,也更走心。雷声带来变化,也带来希望。“雷动风行惊蛰户,天开地辟转鸿钧。”南宋诗人陆游《春晴泛舟》里的诗句,就展现了惊蛰日一到雷动风行、天开地辟、春意盎然的景象。
我们最喜爱的,就是雷作为正义之神的样子。
人间至味雷公菌
雷降临之时,大地也有欢腾的时刻。
最欢喜的,要数雷公菌了。作为真菌和藻类共生的复合体,雷公菌又称地皮菌、地踏菜、地耳、地衣、地踏菰等,她是伴雷而生的,常常是一阵惊蛰雷声过后、一场春雨止后,她就俏棱棱地冒了出来,在偏阴偏潮湿的地方,一片片、一丛丛,一路铺陈而去,煞为奇特。
那么,当春雷刚过,当春雨方停,让我们把暗黑中透出绿黄、与泡软的黑木耳相似的雷公菌一把一把地采起来吧。盈盈快乐,也从远古轻轻飘来,荡着诗意,唱着歌儿,似画一般,熨帖着我们的心。
采集时,最好是选择长在青石板上的,清洁干净。而且还要快快地采,因为待天空放晴、太阳一晒,地皮菌就会很快变得面目全非。兜着雷公菌回家,轻轻细细地洗净,做汤、炒蛋,味道都是好极了。
雷公菌营养丰富,富含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磷、锌、钙等矿物质。据记载,人称“葛仙公”的东晋医药学家葛洪(公元-)隐居时,因缺粮曾采雷公菌为食。葛洪后应召入朝,将该品献给皇上。当时正好太子体弱多病,食用后,身体迅速康复。皇上以为他进贡的是灵丹,就赐名“葛仙米”。清朝医药学家赵学敏(约-)的《本草纲目拾遗》有“葛仙米”记载:“葛仙米,生湖、广沿溪山穴中石上,遇大雨冲开穴口,此米随流而出,初取时如小鲜木耳,紫绿色,以醋拌之,肥脆可食,干则以水浸之,与肉同煮,作木真味。”《梧州府志》也记曰:“葛仙米,出勾漏草泽间。采得曝干,仍渍以水,可作羹入馔,味甚鲜。原非谷属,而以象形,故称米尔。”
雷公菌的美味深得人心,南朝宋时期文学家刘义庆(-)等编撰的《世说新语》里就有类似故事:“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羮、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菰菜羮、鲈鱼脍”,是吴中的两道名菜,因为想念家乡的两道菜,连官都不做了,张季鹰堪称魏晋风度之典型。那么,菰菜羹到底是什么做的呢?
一般都认为,菰菜是茭白。但茭白更适合炒肉而不是做羹,而且,茭白的食用始于唐宋,在张季鹰的时代不太可能出现。再退一步讲,以现代人的口感,茭白做羹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当今学者考证认为,菰菜羹其实就是地皮菌羹。依据之一是南北朝梁时期学者宗懔(约-)撰写的笔记体文集《荆楚岁时记》,其中“九月九日事”载:“菰菜,地菌之流,作羮甚美;鲈鱼作脍,白如玉,一时之珍。”如此诱人美食,难怪张季鹰想辞官。不过,雷公菌性味偏寒,赵学敏说她“性寒不宜多食”。
除了是美食,雷公菌还有药用价值。中国历代医家陆续汇集而成的医药学著作《名医别录》说她“明目益气,令人有子”,宋代《太平圣惠方》也说她“养血、止血、养胃、清心”。清代医家龙柏的《脉药联珠药性考》赞她:“久食色美,益精悦神,至老不毁。”现代科学研究还发现,雷公菌含有一种可以抑制人大脑中乙酰胆碱酯酶活性的成分,能够防治阿尔兹海默症。
人们对雷的敬重里,也包含了对健康与美味的热爱。
王磐和《野菜谱》
雷公菌还被明代散曲家、画家、医家王磐的《野菜谱》娓娓道来。
“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东家懒妇睡正浓。”地踏菜即雷公菌。
王磐(约-),字鸿渐,号西楼,江苏高邮人,被誉为“南曲之冠”。王磐少时薄科举,不应试,终生不愿入仕途。他寄情于山水诗画之间,筑楼于城西,终日与雅士歌咏诗吟,自号“西楼”。所作散曲,题材广泛,虽也多闲适之作,但有部分作品比较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表达了改变现实的愿望。例如,正德年间,宦官当权,船到高邮,必吹喇叭,骚扰民间,王磐便作《朝天子·咏喇叭》讽之:“喇叭,锁哪,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您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王磐嗟叹百姓疾苦,当时,江淮之间连年水旱,灾民经常采摘野菜充饥,王磐担心百姓误食伤身,便深入田间地头调查,广泛采访有经验的农民,经过目测、亲尝、验证等,以文字、歌谣和手绘简笔画等相结合的形式说明野菜的形态、采集时间、食用方法、性味效用等,写成《野菜谱》,并木刻印刷,广为散发,以帮助灾民度过饥荒。《野菜谱》成书于明代正德年间(-),分为序言和内容两部分,全书多字,收集了能度荒年饥馑的60种野菜的有关资料,是明代流传很广的一部救荒类书籍,在植物学史中具有重要研究价值。最初的木刻本题名为《王西楼野菜谱》,在原著字的序言中,王磐以朴实无华的语言道出良苦用心:饥荒之年,民不聊生,编撰此书,救民于水火之中。
王磐所接触的大多是江浙地区的植物,其他地方并不太多见,《野菜谱》所载的也大多是当时历史时期所生的植物,由于环境、气候等地理因素的改变,有一些植物至今可能已经灭迹。现代常见的蒲公英、马齿苋、野荸荠等还是列于其中。有意思的是,在全书60种野菜中,跟雷相关的就有两种,除了雷公菌之外,还有雷声菌。王磐为其配的歌诀是:“夏秋雷雨后,生茂草中,如麻菇,味亦相似。雷声菌,如卷耳;恐是蛰龙儿,雷声呼辄起。休夸瑞草生,莫叹灵芝死。如此凶年谷不登,纵有祯祥安足倚?”
雷声菌是怎样的呢?我查阅了各类古籍资料,均未发现有记载。后来,我在今人一些叙述中发现一种号称“雷打菌”的蘑菇,细长的模样,常于雷雨过后丛生。雷打菌可能就是雷声菌。
当然,促生“雷声菌”的雷,是夏秋之雷,不是惊蛰之雷。而这是无妨的。无论何时何地的雷,都令我们深怀敬意。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