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唐·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唐代宗大历五年,公元年。杜甫为躲兵灾离开四川,一叶孤舟漂泊到湖南的耒阳。在此地为大水所困,断粮九天,当地县令待水退后送上牛肉和酒浆济困。多日处于饥饿当中的杜甫开怀畅饮,囫囵啖肉,所食大大超过了一个多病缠身的老人的虚弱的肠胃所成承受的极限。当夜杜甫在弥留之际,留下了开篇这首《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紧接着,那个时代最有才华的一颗心脏就彻底停止了跳动。
成都的草堂应该是杜甫后半生最安逸之地杜甫的后半生,挥之不去的就是“饥饿”这个阴影。十年客居长安,几无余粮。几个月的幼子因为家徒四壁,母亲无奶水而活活饿死。刚刚时来运转求得一官,安史之乱爆发烽烟四起。在颠沛流离,躲避乱兵的路上,他吃过腐肉,挖过灰条(藜),捡拾过橡子,野栗。千难万险辗转到成都之后,度过了它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虽然茅屋时为秋风所破,饿时尚要挖取“墙阴老春荠”来撑过春荒,但总归过的安宁而祥和。这时,他有时还会在诗句中留恋怀念起长安的那些日子来。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只有到了弥留之际,诗人才彻底放下对过去时光的眷恋。他怀着无比鄙夷的心情来嘲讽那些朝堂之上朱门画栋,酒囊饭袋的官僚。在它去世后,人们或许觉得这种死法对于大诗人是一种不敬。于是隐晦的宣称杜甫是病死于孤舟之中,似乎认为“饫死”玷污了杜甫的名声(杜甫似乎也是觉得不雅才隐托“风疾”),后世为尊者讳也不好看。
杜甫提到的“藜”其名为灰条但笔者认为,这种死法丝毫不会有损杜甫的名望;恰恰相反,它要比那些朝廷中尸位素餐富贵荣华的王公重臣们高尚的不知道多少。
“我尚能安居乐业吃不掺米熬出的灰条菜粥,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捧着这美玉,又有什么用呢?”
灰条名实考
生命力旺盛的灰条灰条,这种在杜甫遗命诗中提到的野菜,笔者大约有15年没吃过了。只是到了春初大地返绿,各类野菜萌发之际,总会时不时想起这种并不好吃的野菜来。小时候住平房,正屋的房顶上不知道哪天就冒出了一棵灰条。因为江南雨水充沛,别人也干扰不到它,它就在瓦片的缝隙里肆无忌惮的蓬勃生长,生命力异常旺盛。当它见风猛长,高达一米郁郁葱葱之后,大舅实在看不下去了,登梯上房将其拔除丢在路边。
谁都觉得这棵灰条菜定会干枯而死。可几天后,笔者却发现它被人践踏后非但未死,还匍匐在烂泥地里呈放射状向四周平铺生长。一年后,它居然还成熟结籽。籽实多而轻,随风飘散到各处,落地生根。这真是种无比顽强的野菜,不光在荒废的河滩湿地,无人居住的破屋院落中,就算是田埂上,也会被它当仁不让的霸占繁衍生息。
灰条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当成厄运之草正是有了这种泼辣的个性,它长时间被当成一种害草,是挥之不去的厄运的象征。《晏子春秋》中曾记载晏子辞官回乡的情景:
“晏子辞不为臣,退而穷处。堂下生藜藿,门外生荆棘。”
因为劝谏齐庄公欲伐晋无效,晏子辞官。似乎官没了,门前冷落车马稀,就连灰条这样的野菜都紧随其后来安家了。如果在《晏子春秋》中说的还比较隐晦的话,那么在《管子》中,则直截了当:
“今凤凰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于是桓公乃止。”
齐桓公欲封禅泰山,管子则认为祥瑞吉兆一个没来,而灰条和各种恶草反而长得茂盛;更有鸱枭这种恶鸟,这分明就是恶兆!这个时候去封禅又怎么能感动上苍呢?而在《礼记》中,则干脆将灰条当成瘟疫的传播者:
“孟春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
无论何物,一旦多了就会被人看轻,嫌弃,灰条亦是如此。
朴实无华的灰条其名众多灰条在我国也算是历史悠久。对于它名称在古籍中记载众多,且稀奇古怪,很有意趣。其最早的出处是在《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中: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台”非高台,指的是“薹”,即为蓑衣草,莎草。而“莱”即为灰条。在《尔雅》中,它被称为“拜”和“厘”,《尔雅注》中称其为“蒙华”,《说文》中称其为“蔓华”,《齐民要术》中第一次称其为“藜”。
它还有一些更加千奇百怪的名字:《炮灸论》中称其为“金锁夭”,《梁简文劝医文》中称其为“灰涤菜(注意这个涤字)”,《土宿本草》中称其为“鹤顶草”,《本草纲目》中称其为“胭脂菜”,《韵府》中称其为“落帚”,《玉册》中称其为“红心灰藋”、《医林纂要》中称其为“灰蒴”,《救荒本草》中称其为“舜芒谷”……在民间,它最常见的名字为“灰灰菜”和“灰苋菜”。除此之外还有诸如:灰料菜、灰天苋、灰烟草、落藜、灰藋、灰菜子、灰藋苋等等。名字如此繁多,从商周距今将近年,贯穿了整个中国的历史。
平儿送刘姥姥时特别关照要“灰条菜干”灰条在古代多为人所食用。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就专门描写过平儿在送刘姥姥之际对她说的一段话:
“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这种属于藜科植物的灰条,一般度荒才会食用的野菜,居然能得到豪门贵府的青睐,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锦衣玉食的荣国府,连吃个折腾到极点,弄的一点茄子味都没有的腌茄子都要用鸡瓜子拌着,怎么会“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灰条子菜干呢?
灰条的食用历史相当久远灰条作做充饥救荒的口粮,食用的历史非常久远了。我国第一部兵书,成书于先秦的《六韬》中就有:
“鹿裘御寒,布衣掩形;糲粱之饭,藜藿之羹。”
指得是尧帝所在的时期,大家多以糙米为饭,灰条豆叶做羹汤。《韩非子》中的: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
也说到了这一点,从这里可以看出,我国先民采食灰条的历史少也有多年了。
曾参曾因灰条未蒸熟而休妻到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王肃所编的《孔子家语》中,也曾提到过孔子被困于陈蔡时:
“不得行,绝粮七日,外无道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
别说粮食,就连灰条都不够吃了。《孔子家语》中还多次提到灰条菜:
“由(子路)也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食。”
这说的是子路供奉双亲的故事,曾参也有:
“妻为藜蒸不熟,因出之……”
因为妻子没有把灰条蒸熟(自然味道不好),曾参直接将其赶出家门,这就是著名“曾参出妻”的故事。先不论放到现在会不会被女权主义者唾骂,单从以上记载可以看出灰条在春秋时期就是老百姓的常食,也是贫困人群的主要食粮。故《盐铁论》中就有“古者,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腰腊,祭祀,无酒肉。”曹植在《七启》中也说过“藜藿,贱菜,布衣之所食”。似乎灰条作为一种“贱人”所食的粗粝口粮,也就不难被理解了。
灰条谣
陆游可作灰条“代言人”也许是灰条沾染了“厄草”、“贱菜”的名声。到了读书人的口中,反而被抬举成了甘于清贫,固守廉洁的象征,摇身一变成了品格高尚的代名词了,这就是任何事物都有矛盾的那一面。历朝历代的诗人和文学家用了大量的诗篇来称颂灰条,这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北宋的陆游。他的《剑南诗稿》中随处可见关于灰条的诗句,其中最著名的就是:
“萧条生计君无笑,一钵藜羹敌八珍。”
过的再潦倒也不要笑话我,吃一碗灰条菜羹抵得过任何山珍海味。这是何等的胸襟?除此之外,陆游诗中还有:
“退士一生藜藿食,散人万里江湖天。”“若论胸中淡无事,八珍何得望藜羹。”“子孙勿厌藜羹薄,此是吾家无尽灯。”“淡煮藜羹天送供,闲拖藤杖地行仙。”……
灰条可敌八珍,灰条是传家宝,甚至吃了灰条能成仙上天……这就是陆游对于这种并不好吃的野菜的至高评价。
灰条的主要受众仍旧是劳苦大众此外,陶渊明也曾有“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的感慨。“衣服破的连手肘都露出来了,吃灰条菜连做羹的米都没有了,就这样我也喜欢现在这种悠然自得,安于清贫的日子。”不过说实话,笔者是很有点怀疑这些大诗人是否真会以灰条当宝呢?它并不怎么好吃,处理又麻烦,恐怕只是借灰条来抒发胸臆吧?
所以,这种随处可生的灰条菜,吃得最多的恐怕还是那些“庶民”、“布衣”、“黔首”、“贱婢”吧。
灰条是重要的度荒救饥的野菜这种平时根本看不上眼的野菜,反而究竟在荒年挽救了多少走投无路的饥馑之民,使他们可以填饱肚皮苟活呢?所以笔者认为以上些诗歌都是作不了数的。真是体现灰条价值的,还是滑浩在《野菜谱》中为灰条提的那首歌谣:
“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劳。野人当年饱藜藿,凶岁得此为佳肴。东家鼎食滋味饶,彻却少牢羹太牢。”
这才是两千多年来都吃不饱饭的劳苦大众的真实生活写照。少牢指的是羊,太牢指的是牛。西汉王褒在《圣主得贤臣颂》中就有:
“藜羹含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
王褒这种深得郭院长风骨的御用文人,对皇帝自然极尽阿谀奉承。滑浩也是深以为不齿,所以才写到“彻却少牢羹太牢”。把对封建君主的大拍马屁,改为了对劳苦大众的称颂,至于吃的什么反而变成次要了。
荣国府吃灰条,不过是为了调剂口味写到这里,才发现曹雪芹是如此的令人钦佩。荣国府的如果真的是“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为何还要去研究那些无聊透顶的“茄子鲞”之类的菜肴呢?干脆天天吃藜羹不就行了吗?所以他在书中借了平儿之口描绘出这群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食甘咥腴,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的人,偶尔想起来换个口味,尝尝鲜罢了。
在连荒几年的光景中,人们也会被迫去种植灰条。只是这种情况比较少(毕竟几年没饭吃,人不们是逃难了就是死绝了),自然记载也就不多。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有:
“大荒年,或种灰条以备荒,贫者食之。”
在明代张澜之的《不二杂集》中,也有:
“三年荒馑,可种灰条,藿叶,白芨备荒。”
听家中老人讲,在最困难的那三年,灰条是垫饥除饿当仁不让的主力军。当年本家舅舅去城里上初中时,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吃的东西,只能用凉拌灰条菜来饯行。走的时候,还要带一罐灰条腌制的盐菜,那可是一个学期仅有的配菜。
灰条也可以算作革命菜了当然,灰条还是一种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野菜。工农红军在长征途中,部队时有断粮。毛主席就指着荒地里的灰条说这种野菜可以吃,在老家也吃过,可以当饭吃很耐饥,是一种“革命菜”。毛主席提醒了大家,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缺粮的问题。只是笔者已经体会不到峥嵘岁月中它的价值了,只是会在每年初春“二月二挑菜节”时和小伙伴们在田野中嬉戏打闹,挖一点荠菜,灰条,苦菜,马兰头等作为晚上的时令蔬菜。凉拌的灰条清爽中夹杂的那一丝微苦,还算可吃。
灰条入馔
如果笔者在介绍别的野菜时还会犯难查一下明清菜谱的话,那如何烹饪灰条就根本没有什么烦恼可言。它从来就不需要什么繁杂珍奇的食材搭配,更没有什么类似“红楼梦腌茄子”一类的稀奇古怪的做法。它低调,实在,朴素,甚至有些清高,懒得去搭理那些荤腥膏腴,更不会上筵席来搏出头。以至于任何菜谱,包括《随园食单》、《调鼎集》等都没有它的只言片语。它的做法都在劳动人民心中,虽不见于纸端,却完完全全的在民间传了下来。
灰条必须焯烫浸泡才可食用烹饪灰条最关键的一点,也是必须要做的一个步骤就是“煠”和“浸”。凡采摘回来的新鲜灰条,一定要多在清水中漂洗,浸泡几个小时,再下沸水过焯烫才行。当然如果赶时间,也可以焯烫过之后再浸洗。它的目的是去掉灰条中含有的感光物质卟啉。若不经滚水处理,卟啉会使人中毒,使暴露在太阳底下的皮肤患上日光性皮炎。张澜之曾在《不二杂集》中称其为“光毒”:“(灰条)非煠而食,凡裸露肌肤,则浮肿……其症眼眶肿胀,皮下淤斑,瘙痒灼痛,重者出血泡,溃烂。”
灰条在传下的烹饪方法中,最早是蒸食。陆玑的《诗疏》中就有:“兖州人蒸以为茹,谓之莱蒸。”前面提及的“曾参出妻”也是因为老婆蒸“藜”不熟,才被他逐出家门的。只是这种吃法似乎没有提及“煠”的过程,味道不会多好,很快就被淘汰了。
朱橚在《救荒本草》对于灰条的食法则说的最为详细:
“采苗叶煠熟,水浸淘净去灰气,油盐调食。晒干炒食尤佳。”
此为清炒灰条菜。又云:
“采嫩苗叶晒干,揉去皮,煠熟,油盐调食。籽可磨面,做烧饼蒸食。”
此为将灰条做成干菜,吃时用开水烫软拌食。同时披露灰条的籽也是可以食用的,可搜集之后磨面做成蒸饼。《授时通考》中也有“灰条子蒸曝取仁,可炊饮及磨粉食。”。虽然一棵灰条能产籽十万粒,但这个提取及磨粉工作仍然太过艰辛繁琐,非到人饿的撞墙,否则谁能会把灰条籽磨面充饥呢?
之后关于灰条入馔的记载,也大多沿袭《救荒本草》。《遵生八笺》言:
“(灰条)熟食煎炒俱可,比家苋更美。”
有个东林党贼弟弟王象春的王象晋,在所著的《群芳谱》则说:
“嫩时采叶,滚水煠熟。香油拌为茹,颇益人。能涤肠胃。加蒜亦可,煠出晒干,可备冬月之用。”
总之非凉拌即炒食,吃法基本无他。笔者小时也多以凉拌而食,它润滑清爽,有一股柔嫩的青草的芬芳。如果家里佐料全一点,则可以加入香油,香醋,蒜泥,辣椒油,酱油等。这样就比只用油盐要爽口的多,可以上桌待客了。更进一步的话,可以加入香干丝、大开洋、咸肉丝、火腿丝,胡萝卜丝等,那就真的可以“敌八珍”。只是这样似乎已经偏离了灰条的初衷,不再是那盘清新淡雅,清口涤肠的凉拌灰条。就如同原本接地气的丫头片子,现在偏偏要凤冠华衣扭捏作势,让人总觉得不伦不类,汗毛直竖。
灰条也有其不俗的药用价值灰条除入馔之外,明清两代还将其药用。民间多用作治疗风寒、腹泻、痢疾、牙疼等症。《本草纲目》认为其有清热利湿,止痒消疹的功效。《滇南本草》将其的食疗两用归纳为:
“做菜时,令人无噎食反胃;煎汤食治赤眼肿痛,洗眼去风热,作浴汤,除疥癣风蚤。”
在现在安徽的一些地区,灰条还会被捣烂成糊后治疗白癜风,据说疗效显著。这些年还流行用其菜糊作为增白祛斑的化妆品,笔者特别要提醒这些爱美之人,涂抹灰条面膜之后千万别见强光,否则美不美白笔者不能确定,脸会肿的像猪头一样则是一定的。
尾声
“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明年幸强健,拄杖看秋雨。”
明代内阁首辅李东阳位极人臣,却依旧对于灰条念念不忘,即便灰条已然变老也仍然不忍丢弃。平淡的言语之中,自有一番朴素而真诚的感情寄寓其中。灰条还有一用,将其剁碎榨汁后用来洗衣,除垢能力极强,古代多用作洗涤白布,可使其经年不黄。这也是其被称为“涤菜”的原因。读书人将其升华,成了两袖清风,清廉刚正的代名词,而以“廉”闻名的李东阳当然也深以为然。
这一刻,两位相隔八百年的著名人物在时空的裂隙中相遇了,促成这场风云际会的只是一棵灰绿色的,粗粝的灰条菜。李东阳垂垂老矣,杜甫寿终正寝,往日那些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庙堂高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南柯一梦。到了最后,似乎也只有这棵灰条菜,才是他们内心最真实,也是最可托付的精神图腾。